丹青不渝（8）

景琰带领靖王军回到金陵后，即时向皇上呈上军报。皇上一如既往地无褒无贬、无赏无罚，景琰也早已习以为常。

身心俱疲的景琰回到靖王府，却意外看见唐蓉早已在府中守候多时。
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
唐蓉不发一言，只是神情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景琰。景琰会意地微微一笑。

“我没……”

景琰突然想起曾经答应过唐蓉不再随便说“没事”，便即时改了口。

“没有受伤。”

景琰走上前，拉着唐蓉坐下。即使只是轻轻地握着，景琰却能够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那股温暖，一种莫名的安心，安定了他此时有些浮躁和疲惫的身心。

这种温暖又平静的感觉，让他舍不得放开，唐蓉也顺从地由得景琰握着自己的手。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并肩坐着。最后是唐蓉带着些许羞涩地打破了沉默。

“其实，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事。太朴山庄有个厨子叫张九，数日前突然暴毙。我们怀疑他是被毒死的。然后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这个。”

唐蓉把一个小包裹交给景琰。景琰打开一看，是个赤焰军手环。景琰大吃一惊。

“我记得你说过赤焰案发生在九年前，恰巧张九就是在九年前来到太朴山庄的。”

“可是这个手环上刻的不是张九…… 对了，以当时的情况，他很有可能是改名换姓以掩人耳目。”

“那这个手环上的名字你认识吗？”

景琰摇摇头。

“还有其他的线索吗？”

“九年前张九来到我们山庄时是受着重伤的，他说被仇人追杀，我爹好心收留了他。他个性有些孤僻，很少主动跟人说话，所以我们其实都对他认识不多。”

“如果他真的是赤焰旧军，那么我们在药山发现的尸骨很有可能是他埋的。当时是两人一同逃出来，同伴死了之后他就辗转去到太朴山庄。只是，他为什么会中毒身亡？”

“这个我们还在调查中。他一向独来独往，实在想不到有谁会要害他。”

“难道是因为有人知道了他是赤焰军的身份？”

“还有，他说过他的家乡在梅家村。”

“梅岭附近的梅家村？”

“对。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
“请父皇恩准我去梅岭，重新调查赤焰一案。”

其实景琰知道这个请求只有凶多吉少。他不是没有提过要翻案，每次一提起皇上就勃然大怒，到最后皇上索性采取放逐的态度，让景琰四处征战，以眼不见为净，也免得景琰对赤焰逆案持续纠缠不清。

表面上看来景琰似乎臣服了。这几年里他只专注在军事，虽然跟皇上的关系依然疏离，但也不再提起赤焰一案。然而只有景琰自己清楚，他永远都忘不了故友，也放不下这宗案件。这次既然有了些眉目，梅岭之行他是势在必行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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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出所料，听到景琰再次提起赤焰军一案，皇上气得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扔向景琰。景琰没有躲避，砚台撞到景琰右肩上的旧伤口，他依旧咬紧牙不哼一声。

“当初赤焰逆案是朕下旨裁决的，你一再地提出翻案，是否质疑朕的判断？”

“儿臣只希望能够亲自去查个明白，绝无他意。”

“还要查什么？证据确凿，你还妄想替他们洗清罪名？你把我们的律法当成什么了？还是你觉得朕不会审案？”

“父皇……”

“够了！萧景琰多生事端，罚禁足靖王府三个月！给我退下！”

景琰倔强地不再吭声，默默转身走出宫殿，虽然这是预料之中的事，但他还是难掩心中的失望和失落。

唐蓉来到靖王府外遇见战英，才得知景琰被禁足一事。

经战英详细地说了一遍，唐蓉才恍然赤焰旧案对景琰在宫中的影响，也才明白为什么他成了最不受宠的皇子。最后战英还是偷偷从后门把唐蓉带进了靖王府。

唐蓉走到景琰的房里，看见景琰正望着一把长弓入了神。

“这是小殊生前最爱的一把弓。小殊自小就是个聪明伶俐、活泼外向的人，很得大家的欢心。挽大弓降烈马，他曾是大梁军里最耀眼的将士。谁曾想到他竟然是带着逆军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……”

“他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信任他的朋友，他应该了无遗憾了。”

“不，他如果没有做过就应该还他清白，不能够就这样被污蔑！”

“可是，铁案如山，皇上又不喜欢你提起，要翻案谈何容易。”

“只恨我当时不在宫中，要不然……”

景琰负气地捶打身边的桌面，却触及肩上的伤，忍不住皱眉伸手按住肩膀。唐蓉见状，急忙拉着景琰坐下。

“怎么了？又受伤了？”

景琰轻轻拉开领口露出肩膀，之前中箭的伤口疤痕还历历在目，此时却是一片淤青。

“怎么会这样？是怎样弄伤的？

“父皇的砚台……”

“皇上打你？！”

唐蓉急忙找出药酒，一边搓揉着伤口一边心疼地望了望景琰。

“你只是随口一提，皇上就气成这样，要是他知道你坚持要追查下去，那还得了？”

“不，一定要查！”

“可是你现在被禁足，连靖王府的门口都出不了，怎么查？”

景琰黯然低下头，默默看着唐蓉在替自己搽药，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。

“你可以弄到摧心毒吗？”

“摧心毒？你要干什么？”

摧心毒只有太朴山庄的护心丹能治。景琰中了摧心毒之后，就需要到太朴山庄治病养伤，然后从那里抄捷径去梅岭。

唐蓉得知景琰的想法后，惊得手中的药酒都倒洒在地上。

“不行！你之前已经伤过一次，要是再中摧心毒的话，伤势只会更加严重！就算护心丹能保住你的命，也无法保证能够完全根治，只怕到时候这后遗症会留在你身上一辈子了！”

“还能保住性命活下来，不就已经够了吗？”

“当然不是！还有，万一皇上还是不让你离开呢？总之我是不会给你的！”

唐蓉转身要走，她没想到景琰竟然会有如此疯狂的主意，她更加没有办法看着景琰伤害他自己。要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，万一她无法治好那摧心毒，她这一辈子都会无法原谅自己的。景琰却一把拉住唐蓉。

“唐蓉，你听我说，不管需要付出多少代价，不管后果会是如何，就算很可能到最后我什么也找不到，可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。现在只有你能帮我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是一时的冲动，可是……我做不到……”

“这么多年以来，他们都说我天真、笑我傻，可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，我只相信赤焰军不会背叛、小殊不会谋逆！如果可以，我希望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坚持着相信，而是帮他们洗清罪名，让死去的英灵得到真正的安息。如今终于有一点线索了，我怎么能够就这样放弃？”

唐蓉望着那双坚毅又倔强的眼睛，她明白景琰的感受，也知道无法阻止景琰的决心，可是要她看着景琰受折磨，她做不到。

然而，要承受旁人嘲讽的眼光，还有父亲的误解和打压，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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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，唐蓉带来了一个小瓶子。

“或者，你先喝一小口试试看……”

唐蓉话还没说完，景琰已经拿过小瓶子，仰头一口喝光。

“要是不严重，御医很容易查出端倪，那就没有借口去太朴山庄了。”

没多久，唐蓉看着景琰呼吸越来越急促，嘴唇渐渐发白。心脏犹如被重锤撞击般，一下一下的越缩越紧，几乎不能呼吸了，景琰紧揪着胸前的衣襟，痛苦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，最后颓然倒在床上。

唐蓉紧咬着嘴唇忍住不说话，只能转过身去悄悄地擦拭眼角不停滑下的泪水。